我的父親
付敏

“那是我小時候,常坐在父親肩頭,父親是那登天的梯,父親是那拉車的牛……等我長大后,山里孩子往外走,想兒時一封家書千里寫叮囑,盼兒歸,一袋悶煙,滿天數星斗。都說養兒能防老,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……”降央卓瑪深情的一首《父親》,聽得人眼眶潮潤。
簡單的旋律,平實的歌詞,直擊人心。輕和淺唱中,掛念著遠方的父親。第一次覺得,音樂是除了文字之外,最能撫慰人心的另一劑良方。“你那最近一直有雨,膝蓋是不是酸痛了”父親電話里問。我知道,我在南京四年,家里的電視定格在江蘇臺,這些年我生活在嘉興,浙江臺又霸屏家里的電視。時至江南梅雨季,天天預報的雨雨雨,讓父親擔憂起我自小落下的膝蓋毛病了。
常聽人說母親絮叨,在我這不然。母親寡言,電話里常常三言兩語了事,反而是父親,事無巨細、面面關照,從弟弟妹妹的近況聊到小城的時令果蔬、從他和母親的血壓血糖聊到天氣、時事,有時先生在邊上調侃:老爺子又開始操心江山了,引來電話那端父親的笑聲。盡管每次都是這些事兒,但父親每次都說得鄭重其事,我也應得誠心實意。這些稀松平常的家長里短,如同一日三餐,沒多少花樣和新意,但讓人溫暖踏實。
前些天通電話,隔著手機屏也能感受到父親眉梢嘴角的笑意,不用問,他鄰縣工作的兒子回來啦,晚上果真看到弟弟發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視頻。這些年,只要弟弟回來,他們爺倆坐一起吃頓飯,父親便會開心好幾天。這種開心是我和妹妹不管如何做,老爺子都不會有的。對此我們心知肚明,也為父親的開心而開心。
我知道,這種情感不能用簡單的重男輕女來詮釋。從小到大無論吃穿用度還是供我們讀書,父親對兒女都竭盡全力,無半點偏心。但弟弟取得的小成就帶給他的底氣,卻是我們做女兒的無法給予的。就像當年我和表哥同時考出農村,酒過三巡的父親對大舅說:“我這如也是兒子考上,我這輩子就……”父親那欲言又止的樣子,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。
1954年出生的父親,年幼時趕上大煉鋼鐵、三年困難時期等特殊年代,加之家境貧困,陸續上過幾年學,但父親多年來一直有讀書看報的習慣。我小時候經常翻閱他訂的《半月談》《啄木鳥》,上初中后,父親為我訂購《中學生》《遼寧青年》《讀者》等雜志,因為這些稀罕的讀物,我成了班里受歡迎的人。
奶奶說,爺爺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。不記得自己父親的父親,在煤礦做過工人,只為有口飯吃。后來去當兵,掙回來一塊“光榮軍屬”的牌子,直今掛在老家的大門上。
父親很少講他在煤礦和部隊的事,我上中專時讀《平凡的世界》,那時路遙過世沒多久,暑假跟父親聊書中孫少平在煤礦挖煤的情景,父親說:“那是吃陽間飯、干陰間活的日子”。我說:“路遙在書里也這樣寫著嘞。”前些年《平凡的世界》電視劇播出,父親看到煤礦的畫面,點根煙走出了屋門。
饑餓為父親的童年染上了難以退卻的底色,這底色一直印在他生命的最深處。至今父親仍有囤糧的習慣,一袋米還沒吃完,另一袋已經扛回了家;家里的面粉經常生蟲,也改不了吃一袋備一袋的習慣。不管我們如何勸阻,他只一句“家中有糧心不慌”。
這種刻在骨子里的居安思危意識,為子女的成長筑起了一道嚴密的防火墻。白手起家的父親,憑著一股拼勁,讓家里的日子跟隨時代的步伐日漸好轉。沒有享受過父愛的父親,用他質樸的方式養育子女,在我們的吃穿用度上從不甘落于人后,對我們的學習也很重視。每學期結束發成績單那天,外地工作的他都會趕回家,看到“三好”學生的獎狀比我們還高興。
每次一放假,父親便把我和弟弟、妹妹下學年的學雜費單獨放開,并跟母親說,這些錢是不能動的,然后去醫院結算平時奶奶頭痛腦熱掛賬的醫藥費。父親用他有限的工資,為一大家子人盤算著,常聽他跟母親說,“吃不窮,喝不窮,盤算不到一世的窮”。正是因為有了父親的庇護,事事為我們周全,讓我們擁有了無憂無慮的童年。
九六年我中專畢業,當時畢業國家包分配,作為老大,理應考慮還在上學的弟弟妹妹,考慮父親的負擔,我卻一門心思只想上大學。當我興高采烈地告訴父親我被保送時,壓根沒考慮接下來四年大學父親是否愿意繼續供我?當隔壁班一名成績優秀的男同學因為家里不同意而放棄保送時,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。當我再次撥通家里的電話,父親的語氣是輕松的“能上大學是好事兒啊,我們聽了很高興,其它的你不用考慮”。后來母親跟我說,接到我保送大學的電話后,父親好幾個晚上在廊檐下抽煙,坐到很晚。
真正體味到父親的不易,是自己開始掙錢、有了孩子之后,“不養兒不知父母恩”,待知恩,已為人母。在新的角色里,“女兒”這個角色總是排在新角色之后。
如今,父親即將步入古稀之年,年輕時挺直的腰板開始前傾,去年遛彎時我走在他身后,看到他腳步有些拖沓,那是腿衰老的跡象。“人老腿先老”,衰老已不可抗拒地逼近父親,每思至此,便不由得心情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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