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部杜甫陳輝山
甘男馬旭
《味雪詩存》是古洮州(今甘肅臨潭)詩人陳輝山遺作。2012年3月,由甘肅文化出版社出版發行。
也許你讀過《味雪詩存》也許,你知道它是一位民間詩人的詩歌集。但是,你不一定知道那是一本文獻價值尤為突出的著作;其作者平生更不是一本詩書,而是一部歷經苦難的辛酸史。他的偉大如杜甫,在于現實主義。他心系蒼生,用詩文紀錄了親眼目睹的民不聊生——清代同治年間地方戰亂。
穆圣說:富貴不在財富多,而富貴是心靈的滿足。筆者認為,陳輝山如詩圣杜甫一樣,為歷史文化做出了實質性貢獻,使其身后更加飽滿而富貴。
作者原名陳鐘秀,字輝山,洮州即臨潭縣新城西街人。他一生忠于教育,喜愛文學,寫得一手好字好詩,是清同治時期洮、岷州地方詩壇上的一位名家。也是一個從青年時期走上坎坷人生旅途的現實主義詩人。據《洮州廳志》卷十記載:陳鐘秀字輝山,工詩善書,方正不阿,任岷州學政,著有《味雪詩存》四卷。
陳輝山祖籍系南京應天府。相傳明代洪武初年,南京應天府人因在春節鬧社火時扮演了馬猴。朱元璋之夫人馬皇后,疑為侮辱她,一怒之下尋種種借口,將應天府人驅逐出南京,發配到古洮州即今臨潭、卓尼一帶。實際上,當時為了發展被戰爭破壞了的經濟社會,朱元璋實行“用兵百萬,不食百姓一粒”的“屯田富邊”的政策,為加強邊防實力,遷移應天府人到古洮州。有古民歌為證:
正月里來是新年,我的家鄉在江南。
自從來到洮州地,別有天地在人間!
當然,還采取了其它不光明正大遷移手段——不是做思想工作或開出什么優厚條件,而是政府私下派兵,夜里將張家菜園子里的白菜、蘿卜拔下后,扔到李家的院子里;將王家的東西扔到陳家院子里等。緊接著,次日清晨突然搜查,將居民按照賊處理,強制性地驅趕遷移出南京。
言歸正傳。陳輝山祖輩開辦私塾,從事教育。他是書香門第出身。清朝道光年間,他赴蘭州舉院考舉落榜,試中歲貢。
沒奔上仕途,但他并未沮喪,回家后,承繼家業,教起私塾。同時,習筆寫詩,立志著書立說。
同治元年,陜西回族起事。其丙寅年即1866農歷十月,災亂波及洮州,當地武舉人即新城西門回族人士丁永安,派人刺殺了洮州廳協臺,頓時臨潭鬧起民族殘殺。動亂埋葬了平靜地生活,但并沒有埋葬掉詩人的思想和對生活的熱愛,他始終沒放下手中的筆。
這次洮州回族起事,據《洮州廳志》卷十八記載,回族反清引起的殘殺搶掠,傷害相關老百姓的性命,數達一千六百之多——這場中華民族的災難,說白了是統治者的無能所致。書生陳輝山,他目睹無辜百姓受害的慘景,悲哀的寫下了《傷洮州》表達了自己對遭受殘害的窮苦百姓極其悲痛的心情。其詩摘抄如下:
不見干戈二百年,忽教城市滿腥膻。
防邊自古推嚴邑,曠野于今剩土田。
白骨何人收道路,青山無主鎖寒煙。
傷心萬戶歸誰屋?猶說將軍唱凱旋。
其時的洮州武舉人丁永安,因他是陳輝山膝下門生,丁也念師生之情,提前密報,陳由此就保得了性命。隨后,陳留下長子守家產,他是夜帶著七口家眷,在門生丁永安的大力幫助下,從南城墻上將他們用繩索吊了下去,星夜倉惶逃往卓尼。
然而,臨、卓相鄰,豈能安寧。陳輝山逃到卓尼時,卓尼為防御起事回兵之攻,正在調集民眾百姓加固城門,高筑城墻。凡是避亂逃來的難民,都服役背土,以求生存。而背一天土,只掙到一小碗吃不飽肚子的炒面。書生出身的陳輝山,這時已年過六旬,哪能受得了這般苦?何況卓尼的形勢非常緊張,他更受不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,便在卓尼留下了兩口人,自己又帶著五口家小風餐露宿,星夜逃往岷州。
這種提心吊膽的逃難情景,在他的《味雪詩存》中有不少的記敘,如《過野狐橋》:
白浪翻銀響如雷,行人不敢首重回。
驚心我是捕逃客,誤聽風驅萬馬來。
這首詩一瀉無余地道出了逃難時,路途中驚心掉膽的恐怖感:同時,具體生動地描寫出了沒落的統治階級因無能安邦,而使地方兵荒馬亂,被害苦了的人民群眾倉惶逃難的真實情景。
在岷州,一個偶然的機遇,陳輝山憑自己的才學和貢生的學位,當上了岷州提督學政即清代地方文化教學行政官,任職三年多時間。在這三年多時間里,他雖然每月能掙到八兩白銀,但因他不但要維持身邊五口人的生計,還要給留在新城、卓尼的三口人寄生活費,所以日子過得也非常清貧。加之戰亂的災難,一家八口人分居數處,他的心情更是低沉悲傷。這在他任學政時寫的《除夕》中完全體現了出來:
飄零身已老,歲盡在他鄉。
八口人三處,孤燈淚兩行。
顏從愁里老,夜向客中長。
欲睡還驚覺,鄰里爆竹忙。
詩人淋漓盡致地道出了歷盡流離之苦的心情。
陳輝山大半生的經歷,有創痛,有憂愁,有悲苦,但是在他的內心中也總是燃燒著一團不滅的火;他熱愛自己的故鄉,熱愛故鄉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;熱愛和平,渴望盛世,在自己受苦的時候,也為人民的苦難遭遇和流離失所而悲憤不已,為地方生靈遭受涂炭而痛心疾首。
東風落日滿塵埃,禁閉古城久不開。
我望太平如望歲,恨無消息共春來。
——《春日寫懷》
饑餓豈天意,流離殊可憐。
何人收白骨,積恨滿黃泉。
冰到春來伴,家難亂后全。
繪圖無鄭俠,含淚寫詩篇。
——《立春即事》
縱目城頭望,春光極可哀。
亂山殘雪在,晴日陣云開。
野曠田無主,村荒鳥不來。
傷心何處說,欲下復徘徊。
——《春日登城野望》
以上這三首詩里,《春日寫懷》充滿了他渴望和平的強烈心愿;后兩首反映了戰亂給人民群眾帶來的災難,描述了耳聞目睹的民間疾苦。
經過了戰亂,一家人顛沛流離,吃盡了苦頭。為了重振家業,在家鄉的一切家產、房屋毀于戰火的情況下,一個重儒輕商的老夫子,居然讓次子陳富年棄學經商。
起初,陳富年是背著背夾子做小販買賣。兩年后,生意做得轉開手時,就買了一匹騾子,擴大買賣。開始跑泰州(天水)、漢中。
1866年即同治六年。陳富年已經商成事,年逾古稀的陳輝山便帶家小還鄉,重建家園。
陳輝山為人正直、坦誠,猶如《洮州廳志》上評語:方正不阿!他瞧不起那個社會里唯利是圖的商人。他甚至固執地認為:無商不奸,無奸不商。因此在他家園重建后,便拒絕了后人繼續經商。
陳輝山的一生雖然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,但在崎嶇坎坷的生活中,他始終在文學上是積極奮斗的。尤其是詩文方面,他的詩集《味雪詩存》在甘南、岷縣一帶流傳較廣。特別是那些膾炙人口的描寫風光氣候、地理環境條件的詩。
著名史學家顧頡剛先生,他在《西北考察日記》中寫道: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六日……甘肅田畝年只一熟,將熟而降雹,則一年隨無望,故實不宜于農耕。番民無赤貧之家,即以不事農耕故也?思页鲫愝x山《味雪詩存》原稿見示。陳氏,本邑人,人咸(咸豐)同世,其《洮州竹枝詞》云:
一
禾稼終年只一收,但逢秋旱始無憂。
夕陽明滅腰鐮影,半是男兒半女流。
二
不出蠶絲不種棉,褐衣遮體自年年。
冬寒夏暖何曾易,真個洮州是極邊。
三
牛馬喧騰百貨饒,每旬交易不須招。
西陽市散人歸去,流水荒煙剩板橋。
頗能寫出此間實狀……
是的,這一段只用了八十四個字,他就把洮州地區的風土氣候、自然、地理與貿易及方位,正是寫得躍然紙上。
陳輝山從年輕時起,數十年如一日,在詩壇上勤奮耕耘,寫下了反映時代,訴說人民辛勞與疾苦的大量詩篇,一句一首的匯集成了《味雪詩存》。當然在此詩集里,還是以歌頌洮、岷山水的詩篇最為著名,F將他描寫洮州八景中的四首短詩摘錄如下:
《洮水流珠》
萬斛明珠涌浪頭,晶瑩爭赴水東流。
珍奇難入俗人眼,拋向洪波不肯收。
《朵山玉筍》
亭亭玉筍上撐天,砥柱群荒不計年。
想是媧皇來補漏,一根忘插亂峰巔。
《石門金鎖》
誰劈石門踞上游,邊陲萬古作襟喉。
任他縱有千金鎖,難禁洮河日夜流。
《雪橫疊山》
疊山南望白無邊,雪積遙峰遠接天。
盡可為霖能濟旱,春風吹化是何年。
這些詩文,他把洮州四大景的風光,都描繪的生動而鮮明,使人如臨其景;讀來流暢,悅耳動聽,也流露著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懷。
陳輝山回鄉后,在風燭殘年,將《味雪詩存》重新做了整理,裝訂為四本即四卷。這四本詩集作者全是用矯健工整的楷書書寫的,字字秀麗,筆筆見功。遺憾的是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河湟事件波及臨潭,新城大亂,陳系子孫逃難時,三卷詩集,不幸丟失。
1870年,陳輝山在新城西街因病去世,為洮、岷一方的教育和文化事業,他獻出了坎坷而平凡的一生。
作者簡介
甘男馬旭,學術論文多署名甘南馬旭。1963年生。臨時職務甘南藏族自治州政府發展研究室主任、州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(主持3年、二級調研員)學者、作家。在國家級報刊發表學術論文及文學作品上百篇,人民網、新華網等多家媒體均有報道。部分作品被譯為外文在多國發行,可見互聯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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